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陆波
远远地，一座凝重的建筑钳在蜀道万夫莫开处，像耸在汪洋中的孤岛，那么突兀，那么雄峙，那就是剑门关了。
未见飞檐画栋的建筑群，你先看到的是蜀道两旁的树。得了一圈悬崖峭壁的荫护，蜀道的树生长得率性恣意，挺拔得酣畅淋漓，而且，出现了许多罕见的生物奇观。
.藤系银杏”是蜀道中的一景。一棵高大粗硕身披鳞甲像披挂着铠甲的张飞的银杏，周身攀满了柔韧绵长的紫藤，可谓你中有我，我中有你，不分彼此，不相上下。四五月间，紫藤结出一串串花穗，使银杏像个.菊花插得满头归”的佳人，而秋冬季节，繁叶落尽，银杏看去又像一个鳞爪飞扬髭须狂张的壮士。
索道起处，一株老槐枯朽得只剩下一绺带状的树皮，缓慢地向枝头输送着养分，高处裂透出一个锅盖大小的树洞。某年某月的某一天，一个张飞后裔在祭祀完先祖后，昂头望天，惊喜地从这个树洞中望见了西沉的橘红色的月亮。从此，蜀道中又添一景———.洞槐望月”。
绝壁处长有两棵古老的桧树，其中一棵的树洞里垂挂出两丛旺盛的枸杞，这便是蜀道中著名的.桧寓枸杞”了。每年秋末，枸杞结出红彤彤的果实，摘几粒放入杯中，可品咂出枸杞的甘美和桧树的陈香。另一处奇景在剑门关下木桥处，叫.古柏抱槐”。一株经年古柏苍老得树身只剩下一个外圈儿，恰巧在这个.圈”内茁壮地生长着一棵槐树，柏和槐紧密得没有一丝缝隙，像一对紧紧拥抱长久不分的恋人。柏和槐共生共荣，又各自葳蕤，谁知道这柏中竟有槐，槐中竟有柏。
蜀道中最多的就是松桧和侧柏。这些柏和桧遍植于蜀道的各个角落，给峭楞楞的蜀道带来一派森然气象。这些老树有的枝柯干朽，只有顶梢一片苍绿，像擎着一面旗。有的枝叶繁茂，而树顶却枯干了，像舞着一杆长戟。再看树身，周身的裂纹呈螺旋状盘绕而上，可是它猛然用力留下的创伤？这些木中的祖宗，旱天雷摧折过它们的骨干，三九冰冻裂过它们的树皮，甚至它们还挨过野樵顽童的斧斫和毛虫鸟雀的啮啄，然而它们全都无言地忍受了，它们默默地自我修复，自我完善。何曾因宠辱得失而抛却自在？又何曾因风霜雨雪而易移萎缩？一味忍耐，无须等待，它们自我踏实，不变心性，才有了千年的阅历，万年的长久，也才有了武夫的神韵和文人的品性。
我去蜀道是一个秋意阑珊的上午，阳光如金，落叶似锦，天凉好个秋，剑门关风鸣啾啾。道旁的草木，似乎都在怀想春的温柔。众多花喜鹊、灰喜鹊在树上盘旋、鸣叫。地上落满柏子。潮湿的草皮上钻出几朵黑褐色的野蘑菇。阳光透过树隙照射过来，给萧条枯涩的蜀道注入几分温暖。游人很少。在景区做了多年导游的张慧女士告诉我：蜀道中各种树木共四百三十余株。这些树的树龄大都在八九百年以上，年岁远远大于蜀道内的所有建筑物。新修的路，古老的树。不见了虫虺，没有了蛇毒。但见悲鸟号古木，不见猿猱在飞度。吐气开声吓退曹军的张飞变成了牛肉，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项羽成了典故。游人如织，蜀道流连。谁在飞跃秦岭粤关？谁在钻研天圆地方？谁在沙漠驰骋？谁在中流搏浪？蛙角蝇头作战场，迎来送往竟荣光；妇唱夫随歌台舞榭，你恩我爱天老地荒。一点点苦痛，便使凌云壮志倒塌；只少许甜头，就让人间正气消亡。战天斗地的剪影在蒙尘的书册间渐渐发黄，乘风破浪的英姿于唏嘘感叹后更显渺茫。.风萧萧兮易水寒”，这一份悲壮存于何处？.难酬蹈海亦英雄”，这一份豪情又归向何方？
寄身于天地之间，是要有点非凡业绩惊人举措的。卓尔不群的泰山睥睨群丘，汪洋恣肆的长江啸傲百川；倚剑长城的秦皇汉武，弯弓射雕的成吉思汗，都在史册的某一页上雄视千秋。我们呢？我们真是惭愧，原本一样的生命被自己惯养得不堪一击！名利场上人头攒动，歌舞厅中摩肩接踵；推杯换盏其乐融融，砌墙码砖你吃我碰；面对行凶作恶的歹徒我自岿然不动，目睹溺水待毙的儿童竟然无动于衷------灵芝闪烁的悬崖上再难窥见男儿攀登的雄风！推开每一扇家门，淡蓝色的家具中蜷伏着一个又一个可怜虫。激发过多少须眉万丈豪情的雄性烈酒，竟被沦落成歌舞升平中猜拳行令醉生梦死的帮凶，原本仅属游戏消遣的一些娱乐，恰被一种颠倒了的热情沉迷其中！过分地溺爱生命，已使我们的生命疲软无用；大量地糜费精力，已把我们的精力蛀蚀一空。
在蜀道的高空，永远飘逸着李白的豪迈之风。从盛唐走来的李白，广袖轻抒，虎视熊步；气宇轩昂，双目如炬。雄浑高亢的话语仿佛从飘动的髭须间吐出：.剑阁峥嵘而崔嵬，一夫当关，万夫莫开。”.乘风破浪会有时，直挂云帆济沧海。”.地崩山摧壮士死，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。”.西当太白有鸟道，可以横绝峨眉巅。”.开琼筵以坐花，飞羽觞而醉月。”.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，使我不得开心颜。”.处世若大梦，胡为劳其生。”.吾观自古贤达人，成功不退皆殒身。”.功名富贵知何用，不如怜取眼前人。”.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，奔流到海不复回；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，朝如青丝暮成雪。”.意中有个人，芳颜二八。天然俏、自来奸黠。最奇绝。是笑时、媚靥深深，百态千娇，再三偎著，再三香滑。”……
顿时，我觉得这片古树是专为穿过时空隧道走来的太白准备的。最好让太白在一片绿荫下讲出他的话语，最好在湿润的土地上播下优良的纯种。
斯须九重真龙出，一扫万古凡马空！
李白的人生，犹如饱满的种子在皴裂的土地上滚动，始终没有萌芽扎根。然而，包裹着坚硬外壳的种子还是等来了细雨和风，它最终找到了诗歌这片温润的佳壤，汩汩血脉滋润着它，也滋润着大唐，使它慢慢破壳，慢慢生长，终成丰碑，终成风光。
其实李白就是一棵不老的树，这棵树历经千百年风雨，枝叶繁茂，蓊蓊郁郁，独木成林，荫庇天下。
宣父犹能畏后生，丈夫未可轻年少。
昔日曾为新丰客，而今信步来蜀道。
天长路远魂飞苦，梦魂不到关山难，长相思，摧心肝。
入我相思门，知我相思苦，长相思兮长相忆，短相思兮无穷极。
秦王扫六合，虎视何雄哉。
大树今犹在，蜀道光华开！
——2015年5月12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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